殷墟考古——
塑造中國考古學的鮮明個性(考古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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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學術課題為主導,多學科聯合攻關,是殷墟考古的傳統。從碳十四年代測定、動植物考古、殘留物分析到環境與人地關系、資源與生業技術,科技一直助力殷墟考古。
殷墟對年輕人有無窮的吸引力,不僅因為它可以讓你研究一生,更因為殷墟考古塑造了中國考古學鮮明的個性,形成了中國考古學的優良傳統。
從安陽到北京,最快的高鐵隻要1小時50分鐘。不過除了每年年終的田野考古匯報會以及一些必須參加的活動,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工作站的考古人,一年有300多天都“長”在洹河兩岸,大家稱他們為“殷墟人”。
“聽說新發現了一個象坑?”
“消息挺靈通啊。梁思永先生當年就發掘過兩個象坑,我們這個坑是一頭完整的小象與3個完整人骨擺在一起,也許是馴象人。”
還來不及點贊,下一條短信就來了,“其實這個真不算什麼,我們還探出了商代晚期四橫兩縱的干道,多層路土,極好,極厚。”這是安陽工作站研究員牛世山與大家的日常交流。
在不久前結束的第二屆“中國考古學的理論與實踐”國際學術研討會上,“商代考古新進展”是4個分論壇之一,聽者雲集,來自殷墟的考古新進展,持續傳遞著3000多年前古老文明留下的訊息,深化著商文明與中國早期國家形態研究。
殷墟考古不斷取得新突破
牛世山在北京大學讀碩士時的研究方向就是商周考古,1993年7月畢業分配到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時,導師李伯謙對他的要求是田野考古與學術研究齊頭並進。2018年,在各級文物主管部門的推動下,殷墟保護范圍內原則上不再批准基建項目,學術目標明確的主動性考古成為主流。2020年殷墟王陵區考古工作重啟,牛世山擔任領隊。
經過兩年多的考古,“河南安陽殷墟商王陵及周邊遺存”入選“2022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以商王陵為中心的整個洹河北岸,是殷墟考古的重要組成部分。以往考古發現距今2500多年的陝西鳳翔秦公一號大墓周圍有隍壕,這次殷墟王陵區陵墓隍壕的確認,將此規制上推到商代晚期。以新發現的兩個圍溝外邊界為基准,王陵區的范圍變大了,從過去的10萬平方米擴展到16萬平方米。在王陵區西南部探明的西周早期遺址,面積超過4萬平方米,為我們研究西周滅商后的狀況提供了新資料。”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王巍高度評價此項考古。
牛世山將最新考古成果標注到整個王陵區的考古地圖上,我們就看到了這麼多年不間斷的探索。“你看,這裡是1934年秋到1935年秋的第十、十一、十二次發掘,這些是上世紀50年代重啟后的發掘,還有1978年和1984年的勘探與考古,這些花花綠綠的則是我們這幾年探出的西周墓葬。這是兩條藍色的圍溝,東西並列,各自閉合,是商王陵的隍壕……”
這些年殷墟考古不斷取得新突破。
傳統的小屯宮殿宗廟區新發現大型池苑、水道及與之相關的建筑遺跡,池苑面積達6萬多平方米,通過水道與洹河聯通,改變了以往對殷墟宮殿宗廟區整體格局的認識。
殷墟內部的道路系統不斷被揭示。殷墟宮殿宗廟區南約1公裡處,發現2條直通宮殿區的南北向道路,洹河北岸發掘出寬達15米的大型道路,道路之上有清晰的車轍痕跡,道路兩側密集分布居址、墓葬、手工業作坊等,諸多發現為進一步探索殷墟城市布局、族邑分布提供了重要線索。
以學術課題為主導,多學科聯合攻關,是殷墟考古的傳統。從碳十四年代測定、動植物考古、殘留物分析到環境與人地關系、資源與生業技術,科技一直助力殷墟考古。“在洹北商城,通過對鑄銅作坊內土壤的檢測分析,發現鉛含量很高,甚至對當時的動植物產生影響﹔通過對制骨作坊的骨料做鑒定,知道骨料主要為黃牛、鹿等的肢骨以及鹿角﹔通過對墓葬出土的人骨進行病理分析,可以看出勞作和手工業活動對骨骼造成的影響。”新一任安陽工作站站長何毓靈介紹。
從1898年發現甲骨文到1928年10月開始科學發掘,殷墟考古已有100多年的歷史。幾代考古人的考古發掘與研究,雖然將商代晚期長達270多年的歷史一點點揭示、一塊塊拼接,但這只是冰山一角,還有太多的未解之謎。“對於殷墟、對於從事商代研究的考古人來說,探索是沒有止境的。”何毓靈說。
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登高望遠
9月中旬,中國考古博物館開館一周年時,面向公眾舉辦了考古工地視頻連線。洹北商城考古隊第三任領隊王迪第一次向公眾展示了正在發掘的洹北商城宮殿區一號基址。一號基址是迄今為止已確認的面積最大的商代單體建筑。1999年發現洹北商城后,2001年清理出城內的Ⅰ號宮殿基址,當年沒有對東北角、東南角進行考古發掘,2023年開始的考古明確了主殿東端、東耳廡、東廡北部台基范圍和柱網結構。
“這是十幾年前荊志淳老師畫的宮殿基址的線圖,我們把東廡部分完善了,對比可以看到,東廡為外側雙柱牆單面廊結構,與西廡無柱的平台式建筑截然不同。以往鑽探認為宮城內的夯土基址應是統一規劃建成的,但最新的考古說明,在營建之前,這裡已有建筑。”王迪說。
2018年起,安陽工作站裡來了年輕人,3個博士兩個碩士。對此,沒有人比何毓靈更開心了,“他們都有很好的學術積累,有過扎實的實習經歷,而且都非常熱愛殷墟。安陽工作站的技師們都很有經驗,再加上長期在工作站做陶器修復、文物整理、繪圖拓片的修復人員,還有每年來的各大高校考古專業的實習生,隊伍拉起來有上百人,可以扎扎實實開展各項考古工作。”
王迪和杜博瑞兩個博士跟著何毓靈在洹北商城考古。1984年出生的王迪本科畢業於山東大學,大四的時候由老師帶隊到小司空實習,從此和殷墟結下了緣分。“之后是保研、讀博、到國外讀書,但寒暑假我都會泡在各種考古工地,所有的經驗都是在遺址裡泡出來的。”王迪說。
田野考古是一項異常艱辛的工作,每天都可能面臨新情況,需要考古人動用全部的知識和經驗去辨識、判斷。“洹北商城發現的四合院建筑非常多,建筑形式大家都知道,但是院裡院外的情況是不知道的,因為當時的地面很難找。現在這個建筑台基保留下來了,有20到30厘米的高度。即使有了當時的地面,也不是想清理就能清理出來,因為完全沒有踩踏的痕跡。土裡找土,真是難。我們就想做一個實驗,看看有過踩踏活動但沒有形成踩踏面的情況如何辨識出來。”王迪說。
原來為了防雨遮蔽起來的探方全部揭開了,工作站邀請在殷墟實習的各高校的學生和已經退休的劉忠伏等老同志來到現場。這也是工作站的傳統,有重大的發現和最新的成果,都會請大家來圍觀,說說不足,講講思路,指點迷津。參觀完畢,王迪和技工們收工前開始對遺址進行覆蓋,大家有條不紊地將寬大的防雨塑料布以合適的鬆弛度蓋在遺址上,邊緣地帶又用沙袋壓嚴實,“今年春天以為雨季不會很早就來,有一次就沒有蓋嚴實,結果晚上被風吹起來了,又下了雨,好多剖面壁被打得坑坑點點,心疼死了。”作為領隊,工地上的事情,王迪都不敢怠慢,“在探方周邊圍筑擋水土牆、開挖排水溝、必要時搭建防護棚、遺址一旦進水及時使用抽水泵將水抽出……這都是工地開工前需提前規劃的。尤其是雨季來臨前,要做好一切安全措施。”
李瀟檬跟著牛世山在王陵區考古。1997年出生的她本科就讀於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2022年從四川大學畢業后入職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夏商周考古研究室,接著就來到了殷墟。2023年底的田野匯報,李瀟檬第一次代表自己所在團隊匯報王陵區新發掘的商代大型動物坑,“有19個是馬坑,還有鹿坑、聖水牛坑等。完整的聖水牛坑為殷墟考古史上第一次發現。完整的鹿坑以往也極少見,4隻鹿交錯擠壓,年齡各不相同。這些動物坑中都發現有銅鈴。此次發掘為多學科合作提供了豐富的檢測樣品,也提供了過去不知道的遺跡現象。”這就是考古帶來的快樂。
牛世山正沉迷於和年輕人一起研究制作各種正射影像。打開電腦,一幀幀展示不同發掘時間、不同發掘區域的各類遺跡影像。“你看,無人機數據採集的質量好壞直接決定了后期正射影像的質量。陽光太強時拍出的照片會導致正射影像偏白。現在借助軟件可以制作遺跡的數字高程模型。器物也是,通過它的正射影像,可繪制准確的數字線描圖,也為文物的保護及修復提供支撐……”
“帶新人,技術可以慢慢教,但理念要先傳授。夏鼐先生一直強調,考古人必須在現場搞清楚很多東西,既要學會認土、找邊、剝骨架,又要學會照相、繪圖和測量,包括文物整理、修復,這個傳統一直堅持到現在。”牛世山說。
2023年底趁著回北京參加所裡的田野考古匯報,王迪他們這批年輕人去看望了對殷墟考古作出巨大貢獻的鄭振香先生。不久后,鄭先生去世了。如今她的所有手稿、當時拍攝的文物照片的底片等都悉數送到了安陽工作站,正在進行整理。“殷墟對年輕人有無窮的吸引力,不僅僅是因為它是這麼大的遺址,有這麼好、這麼多的夯土建筑,有各種復雜的遺跡現象,可以讓你研究一生,更因為殷墟考古塑造了中國考古學的鮮明個性,形成了中國考古學的優良傳統。其中有太多不能忘記的名字——李濟、董作賓、梁思永、郭寶鈞、石璋如、高去尋、夏鼐等第一批中國考古學家,安志敏、鄭振香、楊錫璋、劉一曼、徐廣德、劉忠伏、孟憲武、唐際根等作出突出貢獻的考古人……我們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理應厚積薄發。”王迪說。
當好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播者
國慶假期,殷墟博物館人流如織。這個全景式展現商文明的國家重大專題博物館今年2月26日開放后,不出意料地成了網紅打卡點,目前參觀者已超過130萬人次。“暑期人最多。老人、兒童、學生,都是免費參觀的。”考古不易,展陳更不易,博物館執行館長岳佔偉深有體會,“商王朝發展了以青銅禮器為主的禮制,構建了以甲骨文為特色的東方文字體系,是3000年前東亞文明的代表,沒有考古之前我們隻能通過文獻來想象它的輝煌,現在觀眾可以通過青銅器、甲骨、玉石器、陶器、骨角牙器等4000件(套)來自持續考古發掘的文物,近距離感觸那個消失的文明。”
岳佔偉1997年就來到了安陽工作站,是實驗室考古的推動者,他隆重向大家推薦“車轔轔馬蕭蕭——殷墟車馬遺跡展”。這是一次性展出商代馬車最多的展廳,從殷墟歷年出土的上百個車馬坑中選擇了23駕車馬放在一起矩陣式展示。殷墟絕大部分都是兩馬拉車的形制,包括帶著長長儀仗杆的儀仗馬車、出行田獵的乘車、隨葬兵器的戰車等。“中國最早的成熟馬車出現在晚商。上世紀30年代在安陽曾發現過幾座殷墟文化時期的車馬坑,但車子的木質均已腐朽,僅剩下零散的車馬銅飾。1950年,夏鼐所長在輝縣琉璃閣發掘到戰國時代的一座大型車馬坑,和技師一起搞清楚了車子的木質結構,復原了車子的原狀。這項神奇的技術也成為我們的傳家寶,希望觀眾未來有可能在展廳看到考古工作者發掘車馬坑的過程。”
“我在電視上看到過你,54號大墓是你發掘的,我們剛看了與它相關的專題展。”一名觀眾熱情地向何毓靈打招呼。“這個展覽幾乎將亞長墓出土的文物全部拿了出來,我們也致敬了安陽工作站的修復團隊與科技團隊。”何毓靈說。
54號墓的牛尊剛出土時,腹部、四肢已碎成多塊,甚至有部分缺失,通體鏽蝕,擠壓導致多處變形,經“最強修復師”王浩義尋找殘塊、校正變形、復制缺損、焊接修復、做舊等一道道復雜工序,才有了今天完整的模樣。講好故事尤其需要科技考古。做體質人類學分析的王明輝從殘存的頭骨、四肢骨等分析出墓主人35歲左右,身體共有7處創傷,6處集中於身體左側,多為刀斧類銳器砍傷。青銅器專家劉煜用變頻X射線探傷機對青銅器進行掃描,了解青銅器內部構造和損傷程度,還意外找到了銘文。植物考古學家趙志軍發現陶罍中有殘留的梅子果羹,銅簋內有烹飪的谷物,還有當時流行的用來防腐的花椒。
還有大量考古發掘的文物、遺址和遺跡現象沒有陳列。殷墟博物館只是殷墟國家考古遺址公園的一部分,觀眾還可以到宮殿宗廟區、王陵區觀看其他重要遺跡,持續的考古、深入的研究還將提供更多的展示可能。
通過考古發掘、研究保護工作,為更好賡續中華文明提供借鑒,這是考古人的使命。從這個意義上說,每一位考古人既是文化遺產的保護者,又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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