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陪跑繩,將青年視障者與青年志願者連在一起——
奔跑中成為彼此的光(青春派)
何亞君的馬拉鬆獎牌。
本報記者 易舒冉攝
清晨5點半,冬日的第一縷晨光還沒來得及探進城市的縫隙,何亞君的鬧鐘響了。他坐起來,兩手前后摸索,慢慢把被褥收起,衣服穿好,走出房間。一切都在黑暗中進行。
80后何亞君失明近30年了,雙眼毫無光感。簡單吃過早飯,何亞君迫不及待地出門。去哪裡?去北京奧林匹克森林公園(以下簡稱“奧森”),跑步!
從2014年開始,何亞君累計跑了70多場馬拉鬆,總跑量超過1.2萬公裡。他還成立了“何亞君助盲團”,帶動更多盲人跑起來。
90后趙晨霄是“何亞君助盲團”的一名助盲志願者。3年間,她用一根30厘米長的陪跑繩,帶盲人一起享受奔跑時風從耳邊掠過的幸福。她告訴身邊的盲友:“我是你的眼,我們一同前行。”
日前,記者走進“何亞君助盲團”,傾聽青年視障者與青年志願者講述肩並肩、心連心,用一根陪跑繩連接黑暗與光明,共同奔跑出青春色彩的故事。
“人生路還很長,我想沖破黑暗,努力奔跑”
在何亞君走出家門的時候,全北京城還有近百名盲人也正奔向奧森——有坐地鐵的,有打車的。他們都是“何亞君助盲團”的成員。
集合的地點是奧森裡的一個小廣場,明眼人可以看見廣告牌、一片湖,遠處是起伏的樹林。盲人們則聽著聲往那走,“那個熱鬧的地方”。
“助盲團像我的第二個家,6年了,每次來之前都按捺不住激動。”今年34歲的盲人宋新然,2018年加入“何亞君助盲團”,無論嚴寒還是酷暑,他都堅持每周三、周六來奧森跑步。“跑起來,我常常會忘記自己是一名盲人,隻會感到身上充滿青春能量和朝氣。”宋新然說。
提起何亞君和他創立的助盲團,盲友們有說不完的話。
10歲那年,何亞君因病致盲,陷入了黑暗的世界。22歲,何亞君離開四川老家,到北京盲人學校學習按摩,次年開始做盲人按摩師。雖然有了一份可以養活自己的工作,但孤獨、自卑仍然包裹著何亞君。
轉機在2014年的一個夏天,何亞君的一名客人告訴他,有志願者可以通過拉一根陪跑繩,帶著盲人一起跑步。這讓何亞君驚訝不已,他抱著嘗鮮的心態去了一次,感到“多年生鏽的身體瞬間被釋放了。”
“我當時就想,我還年輕,不能一輩子都待在按摩店裡,那不是生活的全部。既然有志願者肯幫我們盲人,我就要跑起來,我還要帶動身邊的盲人一起跑。”何亞君說。
2015年5月,年輕、有想法的何亞君創立了“何亞君助盲團”,致力於幫助視障人士“走出去,動起來”。
起初,敢參加跑步的盲人很少,質疑的聲音卻不少——“盲人都看不見路,怎麼能跑步?”何亞君就通過給參與盲友送跑鞋和衣服的方式,吸引盲人大膽嘗試。這一消息在北京盲人群體裡漸漸傳開。
如今,“何亞君助盲團”累計組織跑步活動和比賽超過900場,參加跑步活動的盲友和志願者累計超過5萬人次,其中不乏青年盲人與青年志願者。
早上6點40分,人差不多聚齊了,大家脫去外套,陸續開始熱身,他們衣服背后有的寫著“視障”,有的寫著“助盲”。盲友與志願者兩兩一排,分別握住一根彩色麻繩的兩端,一起擺臂,一起邁腿,向著奧森深處跑去。
2022年加入“何亞君助盲團”的盲人鄭高峰,今年31歲,本想通過跑步改善一下體質,沒想到2年間已經跑了6場馬拉鬆了。前段時間,鄭高峰收到了一個特別的邀請——平日裡帶鄭高峰跑步的志願者首次參加馬拉鬆,想請跑步實力更強的鄭高峰作伴。鄭高峰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10月27日,“2024滴滴海澱馬拉鬆”在北京中關村開跑。志願者與鄭高峰兩人,一人負責引路,一人負責調整跑步節奏,一同跑向終點。
“這些都是我跑馬拉鬆獲得的獎牌,也是我的青春‘勛章’,青春有無限可能,無論是健全人還是盲人。”在何亞君工作的按摩店裡,記者被懸挂在房梁上的獎牌吸引了。五顏六色的飄帶、幾十塊形狀各異的獎牌,讓店裡的氛圍別具一格。何亞君走到房梁下,抬手摩挲著獎牌上的刻字。
“有了跑步的經歷,來按摩的客人隻要說一下跑步時長和配速,我就能快速找到肌肉酸痛點。”80后盲人馮朋瀚現在是何亞君所在按摩店裡的熱門按摩師,很多客人為他而來。“視障是我的身體狀態,人生路還很長,我想沖破黑暗,努力奔跑。”馮朋瀚說。
“助盲不是單向的,而是一種雙向奔赴”
在無光的世界裡,盲人跑步是一場無聲的挑戰。想成為一名合格的助盲跑志願者也不容易。
每一名志願者都需要經過專業培訓,在反復的“蒙眼跑步”訓練中,體會、理解視障人士的處境。27歲的趙晨霄對“蒙眼跑步”這一體驗印象深刻。
新志願者們兩人一組,其中一人蒙上眼睛,由另一人帶領完成跑步。蒙上眼睛后,趙晨霄感受到一種下墜的失重感,甚至無法保持直線前進。“切身體會后更能設身處地為盲友著想。”趙晨霄說。
一路上,志願者輕輕向左拉一下繩子,就是在告訴盲友該往左轉了﹔再輕輕頂一下盲友的胳膊,是要往右轉了。遇到石子、減速帶、破損路面,志願者也會口頭提醒,或者握住盲友的手引導通過。
志願者和盲友相處,是互相適應的過程。盲友們普遍不愛提意見,很多時候,領跑的效果要靠志願者自己判斷和調整。
“牽引繩緊了,說明兩人步調不一致,隻有牽引繩在手中是鬆弛的狀態,感覺不到阻力時才是最佳狀態,可以讓盲友像自己獨立跑步一樣,感覺不到外力的‘牽引’。”慢慢地,趙晨霄摸索出帶盲友跑步的技巧。
跑步之余,趙晨霄還會跟身邊的盲友講講奧森的美景:初春時節遍地紫色的二月蘭,4月開始盛開的櫻花和絢燦的海棠,夏日裡公園門口成片的向日葵……百花爭艷的時候,在奧森跑步時空氣裡都甜絲絲的。
回憶起與助盲團的初見,趙晨霄說,她當時只是為了改善身體狀態、調整生活作息,心血來潮來公園晨跑,沒想到在一天早晨偶然遇見了這一特別的跑團。現在,每當趙晨霄想到有盲友在等她一起晨跑,就算冬天天氣再冷,她也有動力立刻起床。
3年來,趙晨霄變得更加健康、真誠、熱愛生活。起初,她甚至無法完成5公裡的慢跑,而現在,她已經能夠順利完賽全程馬拉鬆,這是她之前未曾預料到的突破與成就。她說:“如果沒有遇到這些盲友,我可能只是一時興起,跑不了多久就會放棄,但現在我的興趣愛好裡也加上了跑步這一項。”
在“何亞君助盲團”,像趙晨霄一樣的青年志願者還有很多,他們用青春活力點亮了盲友的“心燈”。
出於好奇,終於責任。在一次次的助盲跑活動中,青年志願者感受到了一種被需要的責任感。“助盲不是單向的,而是一種雙向奔赴。生理上,我們給盲友提供幫助﹔心靈上,盲友的堅韌精神激勵著我前行。”趙晨霄說。
“11.63公裡,謝謝志願者吳仁華。”
“20.03公裡,謝謝志願者李玉寶。”
“19.15公裡,謝謝志願者張強。”
…………
每次跑完步,何亞君都會在社交媒體上分享自己的跑步狀態,並感謝帶自己跑步的志願者。
需要與被需要,互相鼓勵與共同前行,在“何亞君助盲團”時刻發生著。
“青年人用實際行動詮釋了殘健融合的精神”
扶殘助殘是社會文明進步的標志,是青年人奉獻愛心的重要方式,更是殘障人士融入社會不可或缺的一環。
據統計,我國有1700萬左右的視障人士,其中約800萬人完全失明。這一龐大的人群,大多數囿於家裡,但是他們又渴望融入日常的社會生活,向往行動自由。
最初開始嘗試跑步的時候,何亞君也很害怕,雙腿都不知道如何邁步。志願者的陪伴與耐心指導成了他堅持下去的最大動力。“以前,我總覺得有些地方的無障礙環境建設得不好,影響了我們盲人融入社會,現在看來其實最大的障礙是心中給自己的設限,還有周圍人對我們的態度。”何亞君說。
近年來,在很多地方,越來越多的共青團組織和青年志願服務組織探索開展“青春志願助盲跑”項目,幫助視障人士走出家門、融入社會生活成為青年志願服務新風尚。
在江西,井岡山大學紅五星志願助盲團探索了“大學生志願者+視障人士+高校視障指導教師”模式,在老師帶隊指導下,大學生志願者和盲友一起跑步鍛煉﹔在廣東,茂名市盲人協會聯合廣東石油化工學院開展大學生與盲人結對活動,有效發揮大學生業余時間相對充裕、人員短期穩定的優勢。這些助盲團,不僅是視障人士走出家門、融入社會的橋梁,更是一股股溫暖的青春力量,它們匯聚成流,營造出殘健共融的社會氛圍。
“青年志願者和盲人是互相支持、互信共贏的,青年人用實際行動詮釋了殘健融合的精神。”中國助殘志願者協會副秘書長韓潤峰說,一方面,盲人在青年志願者的陪伴和引導下,走向戶外強健體魄、融入社會﹔另一方面,青年人可以深化同理心與對視障人士的尊重,培養團隊協作精神,塑造陽光心態。更為可貴的是,助盲團可以營造殘健融合、共建共享包容性社會的良好氛圍。
在“何亞君助盲團”周六的晨跑活動中,還會有一群“小尾巴”蹦蹦跳跳地在隊伍最后面跟跑,他們大多是志願者的孩子。有一次,趙晨霄問其中一個小朋友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小朋友回答說:“我在練習跑步,長大以后我也要助盲。”
“培養助盲助殘的價值觀念應從童年時期起步,這需要家庭、教育體系以及社會各界的協同努力。”復旦大學社會發展與公共政策學院教授趙芳說,隻有這樣,才會有更多人將扶殘助殘視為應盡的社會責任,並將其作為一種自發的行為選擇。
趙芳還認為,在高等教育機構中,可以引入相關的通識教育課程,深化年輕人對助殘文化的理解,讓學生運用所學的專業技能,更好地服務殘障人士。“對於青年志願者來說,助盲助殘的經歷不僅能帶給他們更深的人生思考,也會賦予他們新的生命力量。”趙芳說。
跑完5公裡,趙晨霄帶領志願者和盲友做起拉伸運動,又幫助需要坐地鐵回家的盲友找到同行志願者后,她才收拾東西准備回家。
“有的愛像陽光傾落,右和左,是你是我。”陽光洒在公園裡,趙晨霄邊走邊唱,“《追光者》是我非常喜歡的一首歌曲,我改編了句歌詞,就像在唱我們志願者與盲友,成為彼此的光。”趙晨霄堅定地說。
(葉鸝參與採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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