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泰山(行天下)

一個深夜,我驅車由濟南穿山而過,返回故鄉泰安,途經藥鄉國家森林公園,停車駐足,向南望去,泰山主峰隱藏在遠處的黑暗裡。
夜的泰山,與白日裡看到的全然不一樣。透過緊致的、濕潤的、綢緞一樣的夜色,我的天目仿佛打開,射出的光抵達遙遠。在這樣的靜夜中,塵世的嘈雜,煙火的厚膩,甚至虫鳴鳥叫、風聲雨聲,全都被過濾掉了。站在海拔700米的山上,眺望四周,峰巒起伏,心中突然跳出這樣幾個字:此刻,我在泰山。
這是一種近乎玄妙的體驗。在大山深處的溝壑、洞穴裡,那些長了百年的大樹洞裡,一定收納了許多的生命,它們用睡眠抵御寒冷,用靜默抵抗風聲,等待著時間的流動。千百年來,留傳下來的生存法則絲毫沒有改變。
這條穿行在山中、蛇一樣彎彎曲曲的盤山公路,仿佛一個入侵者,盤亙在山的腹地。大山好像已經接納了這樣的入侵者,與公路相安無事,只是偶爾顯現出不和解的姿態:比如,大雨過后,湍急的水會剝奪掉路的平坦,故意在上面刻下深痕,或者將路當成水道,發泄對路阻擋流向的不滿﹔還有漫天大雪,也會在冬天加入這種對峙,故意在路面鋪上厚厚的一層白,鋪滿大山的萬千溝壑,讓這條路回歸安靜,讓大山回歸原有的封閉。
詩人曾經感嘆“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大概就是這樣一種狀態。行路尚且如此之難,更不要說駕車穿行了。
站在路邊的我,突然感到:此時此刻,我站在泰山上,就像此時此刻的泰山正獨立於地球的東方。
什麼是此時的泰山?什麼又是彼時的泰山?地質學意義上的泰山,似乎同所有的山一樣,花崗岩、片麻岩,各種石頭的堆積,各種造山運動,在歐亞大陸東部的大平原上,生生隆起來這樣一座大山。從此再往東去,直到黃海,沒有一座高過它的山,它當仁不讓地成為版圖上的一個標高,一個抹不去的痕跡。
如果沒有什麼意外,未來的幾千萬年也不會有什麼改變。天賜之地,天賜之山,這樣的結論有著無法更改的宿命。
相對於地質泰山,文化泰山就顯得年輕了許多。
泰山從什麼時候走入人類文明史已經無從考証,在五千年至一萬年的人類文明史中,泰山是一步步走進文化史冊的,成為中華文明的一個隱喻。
當我們看到“登高”,想到的必定是“遍插茱萸少一人”“萬裡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所以,當我說出“此刻,我在泰山,我在泰山此刻”的時候,傳遞出來的不僅僅是一個時間的概念,而更像是一個文化結下的果子,正懸挂在時間的枝頭……
你們所認識的泰山,都是過去的泰山,是泰山的過去時,是一枚風干的果子﹔你們所理解的是圖片裡精致的四季,瞬間的鬆濤,凝固的風和安靜的明月﹔你們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時間延遲傳送過去的信息。它們是干澀的,沒有了飽滿的汁液。當你們聽到杜甫的“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被傳遞出來的高昂的氣息所震撼的時候,卻沒有了山風吹面的痛感,沒有了高度之上的眩暈感。那種登山過程中大汗淋漓的酸痛與鮮活,都被抽離出去,你得到的只是彼時的泰山。
我曾經在泰山綿延幾百裡的大山裡不停地行走,見証了許多難以追溯的瞬間。一個大霧茫茫的早上,盤山道邊,朝陽正努力向天上攀去,透過薄霧將萬束金光投了出來,射到了路邊的一棵樹上,恰好被途經此地的我看到。我停車,用手機拍下這個瞬間。幾天后,當我再度經過此地的時候,再也找不到那棵小樹了!我眼前的那棵樹,已經融進了樹林,成為“所有的樹”……
此時此刻,我在山頂仰起頭,看見了隱藏起的月光,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我站在泰山,這是此時的泰山,也是過去的泰山,還是將來的泰山。這一刻,時間濃縮為一個點,將無限的可能都凝聚在了這一刻。130多億年的宇宙在收縮,太陽系在收縮,地球在收縮,在不斷地收縮中凝聚成一個原點,凝聚成我的泰山的此刻。就像霍金說的那樣,一個新的宇宙正在形成,從一個原點炸裂,向著無限的可能延伸……
我的故鄉是泰山,泰山的故鄉是地球,而地球只是浩渺宇宙中的一粒塵埃,卻裝滿了所有人心中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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