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是蘭州(我與一座城)

陳 煒

2020年06月01日08:38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
 
原標題:心底是蘭州(我與一座城)

開欄的話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經歷了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速度最快的城鎮化進程,常住人口城鎮化率已超過60%。大大小小的城市,不僅是人們生於斯長於斯的家園,也是我們體察社會風情、感受時代脈動不可或缺的窗口。

今日起,大地副刊開設“我與一座城”專欄,以第一人稱視角,講述一個人與一座城市相遇、相伴、相知、相依的情緣故事,折射中國當代城市的發展與變遷。“我與一座城”,期待您的講述。

蘭州,是一個長滿蘭草開滿蘭花的地方嗎?

1985年秋天,懷揣蘭州大學錄取通知書,我從中原大地搭乘向西的列車,奔向那個陌生的城市。

哐當當、哐當當……鏗鏘之聲周而復始,一天一夜,我就伏在小桌板上,望著窗外。風景從平原變成山巒,從綠色變成土黃。穿越了一個個隧道,經停了一個個車站之后,我拖著僵硬的雙腿,踏上了蘭州城的土地。

已是次日下午。斜背軍挎包,我站在蘭州火車站廣場舉目四望。斜陽正濃,陽光穿越干燥的空氣打在臉上,有些疼。眼前,一條寬闊的馬路筆直向北,路的盡頭,隱約現著一脈遠山。轉過身,看見候車大廳上面遒勁的“蘭州”二字,接著視線就被一座土黃大山阻隔。廣場到處是拉腳的三輪車,蹬車人甚至能將一側的車輪翹起來,穿越看似無法通過的窄道。

“師傅!三輪的一個坐上!”伴著方言,一個瘦小伙兒將三輪車停在我面前。他側伏於車把,上下打量我。我也看著他:綠軍帽,寬褲腳,鞋很惹眼——黑色布面、鞋跟高而白。我搖搖頭走開了。之后才知道,這種裝束是當年蘭州小伙時髦的標配。

夕陽余暉裡,我在蘭州大學新聞系接待處報到。剛剛還飢腸轆轆,現在卻突然不怎麼餓了,盡管周邊彌漫著蒜苗和牛肉的清香。來到宿舍,我爬到上鋪,胡亂鋪開被褥,倒頭便睡。

夢裡,我沒有見到蘭草。

日子一天天過去,陌生煙消雲散,蘭州一點點融入我的心中。我開始喜歡她了。

牛肉面的清香打動了我。一個周日上午,我走進街邊一家小店。“寬的麼細的?”店裡的小伙子問。我如墮霧中,隻好指指旁邊一位的碗:“這樣就行。”

幾分鐘后,一碗浮動著紅色辣椒油、飄散著香氣的牛肉面擺在我面前。我狼吞虎咽,風卷殘雲,抹抹額角的汗珠,咂咂唇齒間余留的香味,留下三毛錢,走出小店。

從此,我與牛肉面結下不解之緣。蘭州人對牛肉面的愛深入骨髓,從黃發垂髫到青壯漢子,從都市白領到市井商販,沒有人不喜歡牛肉面。他們的一天從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面開始,沒有早晨這碗面墊底,一天就少了精氣神﹔沒有這碗面伴隨日常,蘭州人就覺得生活少了滋味。

1988年春天,我在蘭州晚報實習。一次,我寫一篇關於蘭州牛肉面的稿子,採訪了好幾位拉面師傅,翻閱了不少資料。原來,蘭州牛肉面有“一清二白三紅四綠五黃”之說——湯清、蘿卜白、辣油紅、蒜苗綠、面條黃亮﹔還有大寬、薄寬、二柱子、三細、二細、韭葉、細面、毛細、蕎麥棱等多種品相,寬若皮帶,細如游絲,粗可直立,真正形色各異,款款有致。

那年暑假,一位美國眼科專家來蘭州訪問,我陪著她到位於盤旋路上的和平飯店,品嘗大廚精心拉制的牛肉面。隻見湯色清亮,面呈微黃,碧綠的蒜苗和朱紅的辣油散發出誘人的香氣。飯店用的不是市井大碗,而是口徑若拳頭般的小碗。那位專家吃完一碗又叫一碗,仍意猶未盡。我問她味道如何,她露出潔白的牙齒,高興地說了一個詞:delicious(美味)!

前年春節,我和弟弟帶著家人自鄭州一路南下自駕游。大年初一清晨,我們在古城揚州幽靜的瘦西湖畔徜徉。忽然,一絲久遠而熟悉的香味飄過眼前的拱橋,熱情地擁抱了我。蘭州牛肉面!

於是,在離家千裡的揚州城,我和家人沐浴著新年的陽光,圍坐在蘭州牛肉面館門前的小桌,吃了一頓難忘的早餐。

這麼多年,走遍大江南北,眼見著蘭州牛肉面“越拉越長”,影響力越來越大,甚至遠渡重洋,在許多國家地區扎根。但是不管走到哪兒,那獨特的香氣總帶我瞬間回到蘭州,回到那青春飛揚的年代。

黃河,是融化在我血脈裡的母親河。少年時,我喜歡在晴朗的午后坐在姥姥家的堂屋門口,目光越過鄰居家屋頂,看遠處懸在“天上”的黃河。粼粼波光中,白帆片片日邊來。多少次,我幻想自己跟隨一片白帆,從西往東,順流而下到大海。

到蘭州讀書后,我終於踏上了著名的蘭州黃河鐵橋——中山橋。站在這座建造於1907年的橋上,腳下是滔滔東逝水,我的目光隨一片落葉順流而下,鄉思縷縷。我在想,這片葉子會穿越激流險灘一路東去嗎?它什麼時候到達我的家鄉呢?

擺弄著借來的照相機,我和另兩個同學依次坐在鐵橋南岸的橋墩上,抬頭望遠,意氣風發,留下難忘的瞬間。那膠卷送到了蘭大對面的照相館。那之后每天傍晚,我都會站在照相館的闊大櫥窗前,想象著櫃台后面那一排小紙袋裡,有一個坐在鐵橋橋墩上的我。

幾天后,我拿到了那張不足巴掌大的照片。第一眼,我看到了高大的鐵橋,黑色鐵欄縱橫交錯,仰拍的視角讓它十分巍峨,滔滔河水從橋下通過,在遠處呈現一帶亮光。我看到了橋頭的自己,盡管豆人寸馬,依然須眉畢現。過馬路走進郵電所,把這個小小的自己裝進信封,投進郵筒。我知道,接下來的日子裡,“我”會翻山越嶺,順著黃河回到故鄉,回到日夜牽挂我的父母的懷抱。

四年似在轉瞬間。畢業前夕,我又一次踏上蘭州鐵橋。前途漫漫,此次一別,不知何時歸。傷感襲來時,看見遠處河灘上,有漢子扛著羊皮筏子走向流水。那筏面方方正正,與十幾個黑乎乎圓滾滾的吹脹羊皮捆扎在一起,朴拙而簡約,別具一格。走過去招呼,遞根煙,說要離開蘭州了,想坐一下羊皮筏子。那紅臉膛的筏子客爽快,沖我一歪頭:師傅上來!

但見他推著筏子推著我,在看得見卵石的淺水裡一陣跑,然后輕輕跳上了羊皮筏子。順流而下,筏子越行越快,鐵橋越來越遠,岸邊樹木行人紛紛后退。我索性躺下來,面朝天空,閉上雙眼,聽著耳邊嘩啦啦的水聲,恍惚間變成了少年時的那片白帆……

一別三十年,再回蘭州時,已是“華發春催兩鬢生”。去年秋天,我和妻子送兒子赴蘭州大學讀研。

走出站台,佇立蘭州火車站廣場舉目環顧。眼前一切熟悉又陌生,陽光明媚,空氣清潤,綠樹葳蕤,鮮花明麗。順著寬闊的天水路放眼北望,車流滾滾如水,遠山隱隱如黛﹔轉過身,目光越過候車廳高大屋宇,竟與綠色的皋蘭山撞了個滿懷。它是當年那個光禿禿的大山嗎?一瞬三十年,古城換新顏。

接下來的兩天,我領著妻兒,循著記憶的小徑走回過去,又沿著嶄新的路標來到現實。那個傍晚,我們懷著感佩的心,沿著楊柳依依的濱河路,聽著黃河綿綿不絕的滾滾濤聲,走過美麗的白塔,走過闊大的水車,走過雄健的中山橋,來到青春依舊的“黃河母親”雕塑身旁。我緊緊地偎依著她,讓相機鏡頭定格這難忘的瞬間。

多想,再回到當年,還是那個坐在橋頭意氣風發的少年!

轉身的當兒,我看見了一大片美麗的蘭花。

《 人民日報 》( 2020年06月01日 20 版)

(責編:焦隆、周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