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詩和一座禪寺(行天下)

查 干

2020年06月04日10:17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海外版
 
原標題:一首詩和一座禪寺(行天下)

一座寺廟,因洛夫一首小詩而聞名於世,它就是金龍禪寺。就如寒山寺,因張繼的一首《楓橋夜泊》而聞名於世一樣。據說,在東瀛,《楓橋夜泊》是家喻戶曉的名詩,日本人的喜愛程度,不亞於中國人,詩歌被收入日本的教科書就是例証。

一首成於千百年前的小詩,經久卻不衰,是有它存在的原因的。現代名詩《金龍禪寺》亦然。它的創作靈感究竟來自哪一座金龍禪寺?我向洛夫詩學研究專家甘建華教授求助,他說,是台灣那一座。

那就對了,早些年,隨大陸一個詩人訪問團訪問寶島台灣時,我曾經詢問過《葡萄園》詩刊主編、詩人文曉村兄,他說,洛夫走訪很多著名寺廟,不大清楚他所寫《金龍禪寺》究竟是哪一座。台北倒是有一座,位於內湖區。聽罷,本想在黃昏時刻前去走訪那一座禪寺,感受一下洛夫所捕捉的神秘氛圍,然而,當初不好確定是否就是它,就又打消了念頭,何況,次日一早,就要前往台中和花蓮,不僅時間過緊,自己也需要休整一下。

后來,在2008年10月18日下午,在北京師范大學詩歌研究中心召開的洛夫詩歌研討會上,本想向洛夫問個究竟,因為要宣讀發言稿,就忙中走神,又一次錯過了。

在我的心中,一直在描摹金龍禪寺的大概模樣,因為它黃昏時分的那一種神秘、幽靜、禪機的氛圍,實在讓人向往。請允許我抄錄如下:“晚鐘/是游客下山的小路/羊齒植物/沿著白色的石階/一路嚼了下去/如果此處降雪/而隻見/一隻驚起的灰蟬/把山中的燈火/一盞盞地/點燃”。

詩,是心靈的投射、情感的外溢。目光達處,心靈便有了機智的、達觀的、抒情的最初反映。這一反映,有時一閃而過,猶如閃電,或曰:靈感。准確地捕捉到它的外形和內核,就看詩人的內在功力如何了。

把詩歌當做取利工具和華麗外套者,永遠捕捉不到這一閃而逝的美的一瞬。詩,一旦成為調情和娛樂的手段,就會變得索然無味。詩歌的功利化和娛樂化,把詩和人心分裂開來,是不能不叫人憂心的。像《金龍禪寺》這樣,精致而富有哲思意味的短詩的存世,是詩歌之幸,讀者之幸。一首好詩,如《金龍禪寺》一讀讓人心明眼亮,遐思連綿,如沐春風細雨,渾身舒坦,將人帶入神奇的心靈世界,是與它內在的韻致有關。這,該是詩歌應有的使命吧。

一般人寫山寺之夜,往往會囿於直觀和聽覺,如佛燈、鐘聲、木魚、鬆風等,這是因為心靈浮泛的緣故。而在古代詩人中,寫寺廟者比比皆是,又都出手不凡,各具特色。我比較喜歡唐人杜牧《江南春》裡那般的寺觀氛圍:“千裡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這是懷古,也是寫實。一起筆,把南朝四百八十寺統統置於煙雨之中,為你淨目,讓你遐想。你瞧,展現在你眼前的,是迷離的煙雨,朦朧的輪廓,蒼茫神秘而幽深的禪境。僅用幾筆所勾勒出的氛圍和創意,不能不叫人稱奇。

而現代詩家洛夫筆下的寺觀,也屬不俗,可以與之媲美。他飛揚的筆墨,上天入地而帶有魔幻色彩的詩思,隨視野而涌動展開。

晚鐘,和下山的小路,在一定意義上並不搭界,一般人也不會把它們聯在一起想。然而,在這裡卻藏有無限詩意。一旦被挖掘,便成珠璣,閃光。開句“晚鐘,是游客下山的小路”,似乎是未經思索脫口而就的詩句。這便是神思,平庸的思維是進入不到這般境界的。詩思一經跳躍,便略去了枝枝葉葉,和鋪墊性的句式,隻一筆便就成型。

他說:鐘聲,是小路。你不得不信此說,而且會沿路而下,興然而步。所陪襯小路的,還有羊齒植物,一路嚼了下去的羊齒植物。有齒字在前,不嚼便不生動。白色石階,綠色之物,畫面感不僅生動,而且顯得寧謐安詳。詩人被眼前景致所迷惘,遂起妙想:“如果此處降雪”場面會如何?這樣一提,便就喚醒了讀者的好奇心,詩人不再多說,意在讓人們盡情發揮各自的想象力。如果把話說盡了,就不再屬於詩的范疇了。在這裡,詩人惜字如金,不說一句多余的話,這便是傳統詩歌的王道。

詩,之所以謂詩,就是要精粹,就是要抒懷。動輒千百行,甚至幾萬行,見肉不見骨,定有臃腫之患。剔去贅肉,是必須的。當然,民間敘事長詩除外。不過,古代敘事長詩,如白居易的《長恨歌》亦隻有幾百個字而已。而洛夫的《金龍禪寺》算上空行,也就十三行,五十二個字。

最后一節以“而隻見”開始,寫一隻灰蟬“驚起”,因為晚鐘轟然而鳴的緣故。那隻驚起的灰蟬,並未遠飛它山,而去“把山中的燈火,一盞盞地點燃”。又是一個突如其來的神思妙想。這裡,灰蟬被點化,它所完成的是小沙彌該做的事情。然而,讀者不會感到突兀,由灰蟬來點燃山中燈火,這一蒙太奇畫面,也是合理的。這是詩人一次巧妙的布局,而讀者是首肯的,也是他們希望所看到的幽幽禪境。

古代詩人所營造出的“多少樓台煙雨中”的寧靜、蒼茫的寫意,讓人一睹不忘,隨口可吟。而現代詩人也勾勒出,山中燈火,被一隻灰蟬一一點燃的奇妙山寺夜景,也是頗讓人玩味的。由此可以斷定,將現代詩歌寫得既短又精,又使人過目不忘,可以流傳於口頭,是完全可以做到的。詩人洛夫的小詩《金龍禪寺》的經久不衰,便是例証。此詩,沒有一點推敲修補的痕跡,一吟成詩,並成經典,是與傳統詩歌的精髓有關。

(查干,蒙古族,中國作協會員,著有《愛的哈達》《彩石》等作品,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法、日、朝、匈牙利、波蘭文介紹到國外。)

(責編:焦隆、周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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