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峰之樹(行天下)

田 瑛

2020年06月15日16:29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海外版
 
原標題:雪峰之樹(行天下)

想不到,自己會成為一棵樹,置身在雪峰山頂。准確地說,這是一棵馬尾鬆,通過一個簡單的認領儀式,彼此互為化身。

一生中去過無數地方,與會、釆風或旅游,無非見証一些大同小異的風景。唯這次與往常不同,湖南雪峰山給了我驚喜,以自然的名義邀我入伙。我不再是過客,從此作為山的一員或森林的一部分而存在,與萬物同生共長。另一個我不管走到哪裡,經歷什麼人間風雨,也不會忘記自己是一棵樹,一棵負有使命的雪峰之鬆。

雪峰山是樹的王國,它演繹了一部樹的歷史。在別處,古樹參天也許只是昔日景觀,在這裡卻是現實。我的記憶深處,始終保留著森林無邊的印象。老家在湘西北的另一處大山,小時候,跟隨大人出山去鎮上趕場,就要經過一大片林子。路在密匝匝的樹木間蜿蜒,再大的晴天也不見陽光,陰森得可怕。

后來,成片的大樹倒下,劈成柴火,制成木料,運出大山。山頭禿頂了,並且這一光禿禿的景象一直向遠處延伸。雪峰山卻是個例外。聚居在此的花瑤人視樹為神,每年舉行祭樹神儀式,在族人心裡播撒一遍敬畏的種子。尤其對於初臨現場的孩童,其靈魂洗禮不言而喻。當他們面朝山林而跪,懵懂的心智便從那一刻開啟,想象著自己是林中的一棵大樹並照此生長,將來就像樹一樣頂天立地了。捍衛山林是每個人的職責,他們不甘落后,手持拿得動的家伙沖在前面,成功阻止了砍伐,保住了森林。

雪峰山堪稱人樹合一之地。人即樹,樹即人,樹在人的敬仰中默默生長,又蔭庇人世代繁衍。樹是不會辜負人類的,它給予的滋養始終如一,既給了瑤寨一片遮天綠蔭,又使雪峰山的一片肺葉保存完好。除了這片森林,雪峰山還是一個金銀花遍布的世界,置身其中,呼吸由森林氣息和金銀花香混合而成的空氣,形同洗肺。

如果時光倒回至更早的年頭,雪峰山的樹和子民既承受過深重國難,又為國爭得了舉世榮光。在著名的湘西會戰中,侵華日軍的鐵蹄止步於雪峰山,受降紀念坊就在不遠處的芷江城。當時戰事慘烈,彈坑遍地,無數棵大樹被炮火攔腰折斷,但它們像頑強的雪峰山人一樣沒有倒下,殘存的主干依然挺立,春來又發新枝,還原為一片新的密林。

沅水滔滔。這支由雪峰山脈的飛瀑、流泉匯聚而成的水系,流經之處,人杰地靈。無論土生土長者還是外來者,隻要接上雪峰山的氣,都將成長為參天大樹。2000多年前,屈原在觀摩學習沅水流域大型巫、道祭祀的基礎上,創作了《九歌》。千年之后,唐代詩人王昌齡被謫龍標尉,在雪峰山西麓的黔城創建龍標書院。又過千年,“睜眼看世界”的先驅、近代思想家魏源在雪峰山主峰白馬山麓的腹地——隆回縣司馬前鎮誕生。還有一位從雪峰山走出的出版家舒新城,主編《辭海》,影響深遠。

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雪峰山下出現了一塊實驗田,它的主人便是“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如今,已經九旬高齡的他,為圓糧食更加高產之夢,依然奔波在田間和世界各地。

我們則是后來者,是來共赴一個“與樹結緣”的約會。本是一群書生,卻硬要給雪峰山添一抹翠色,營造一片別樣的文學之林。此創意別出心裁,隻有東道主陳黎明先生想得出來。他幾歲時就跟隨身為伐木隊員的父親進駐雪峰山林場,親眼目睹了無數棵心愛的大樹轟然倒下。他不能夠制止大人的行徑,隻有暗自發一個誓,長大后一定要做愛樹的人。這個信念幫助他書寫了人生傳奇,成年后創業養豬,養到了上市,可謂家大業大,本有足夠的資本選擇定居城市,可他卻全身而退,用淘來的第一桶金反哺家鄉,雪峰山生態文化旅游公司應運而生。他踐行了當初的諾言,把家安在林木深處,那是一棟三層木樓,掩映在綠蔭之中。窗外,樹枝搖曳,憑欄伸手可觸。居所和樹木距離如此之近,會有火災隱患嗎?凡是來訪者,聽到主人的解釋,無不稱奇贊嘆。主人的回答簡潔明了:我建這幢樓沒有動用雪峰山的一棵樹、一塊石頭,建筑材料一應防火。於是,前來參觀的客戶毫不猶豫簽下合作旅游的大單。

我們一行人集體造訪了這離群索居之所。我們抵達的方式很特別,從山頂乘玻璃滑道魚貫而下。滑道仿佛時光隧道,從起點至終點,整個過程儼然一瞬間,又像是經歷了半個世紀。大家齊聚於雪峰山,與樹結緣,幾乎在同一時刻徹底改變了身份,各自成為了一棵樹。我們這些長期蝸居都市的文弱書生,現在一概“枝干虯扎”,若再回到書齋伏案寫作,筆力便具有了從未有過的堅硬與蒼勁,那定然是樹神附體所致。

諸多樹種,主人偏偏挑選了馬尾鬆給我們認領。這恰好是我最熟悉的樹種,熟悉到一眼能認出它來,與我比肩齊高,分明就是我兒時的一個伙伴。馬尾鬆又叫樅樹,用途廣泛,它幾乎貫穿了我的童年,童年的全部快樂與辛酸都和它分不開。每次鑽進樅樹林,必有所求,也必有所獲。我曾爬上數丈高的樹巔,斫下枯椏作柴火﹔在樅菌生長的季節,一大清早背著背籠去撿菌子,那是一家人上好的食材。樅菌難以人工培植,所以稀有珍貴也在情理之中。樅樹還注定了我與音樂的某種緣分,最早接觸或者說最喜歡的樂器是二胡,但那時的家境決定我不可能花錢購買,隻能動手自制,其鬆香便是取自樅樹膏脂。二胡一旦拉響,隱約能聽到鬆濤合鳴。對於山民來說,樅樹的重要性在於它能夠燃燒照明。將溢滿鬆脂的樹蔸劈開,肢解成碎塊,當地人叫樅膏油。在沒有電甚至缺少煤油的年代,鬆明便是照亮山寨夜晚的唯一燈具,火炬,又或光明的源泉……

然而,這一切已成過往。昔日的故鄉少年一旦走出,再難找到回家的路。曾經長滿馬尾鬆的地方早就物是人非,那個在此留下辛酸與快樂的人也近垂暮,他和馬尾鬆的故事將以另一種版本展開。雪峰山收留了他,他就是我,還有我們。不僅僅是我們,我們只是這片文學林的拓荒者,雪峰山期待著更多人加入,真正蔚然成林應該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田瑛,湖南湘西人,《花城》雜志原主編。主要作品有《龍脈》《大太陽》《炊煙起處》《早期的稼穡》《生還》《未來的祖先》等)

(責編:周婉婷、焦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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