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尋鶴(行天下)

江 子

2021年05月13日09:53  來源:人民網-人民日報海外版
 
原標題:日照尋鶴(行天下)

我去日照,是去尋鶴的。日照有河以鶴為名,在莒縣,也有樓以鶴為名,叫白鶴樓,在九仙山。

沒去日照前,我就先入為主地想象,日照應該是一座鶴的城。鶴舞白沙,鶴嘯九天,鶴來鬆有客,苔去石無衣,鶴馭凌雲入紫微,水盤山繞五雲飛,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應該就是日照常見的景觀了。

鶴是祥瑞之物,其形也美,其性也柔,其聲也麗。它特別有仙氣,所以被人們愛稱為“仙鶴”。有鶴的日照,自然就是一座仙境般的祥瑞之城了。

可我一直無緣去日照。我是個南方人,而日照在北方。我跟北方的交集並不多,去山東的機會就更少。日照的鶴,很長一段時間裡隻能在我的想象中飛舞。

直到今年,我終於夢圓。

甫到日照,鶴河並沒在參觀行程中,我們去的是九仙山。隻見滿山的石頭,這是完全不同於南方的山石王國。南方的山上,石頭掩映在茂密的林木涌動的雲霧之間﹔它們或立或臥,或挺胸或抬頭,或頷首或張望﹔它們的身體,或滴答著水珠,或被青苔和植被簇擁。如此,石在掩映中就有了各種各樣的形狀,山就因此有了不同的氣質與風韻。

可是九仙山的石頭,幾乎毫無遮掩,素面朝天,小的隻有碗口大,大的一塊或幾塊就會是一座小山峰。它們就這麼大大小小地堆在山上,有的作醉臥狀,有的側耳傾聽,有的仰面向天,有的低頭沉思﹔還有的仿佛要出遠門,可大概才走出了幾步,就心生悔意,頭就往回看了,腳步再也挪不動了﹔它們組合成各種各樣的形狀,左邊的石群,多像幾隻海豹在偃臥,而右邊的石頭,又像是蛙群出深山﹔而遠處,無數的石頭散落在山坡的青草之間,仿佛一個龐大的邊走邊吃青草的羊群。

在九仙山,林木是匍匐的,石頭才是山的真正主人。它們是靜止的,可是在我眼裡,它們都是可以呼吸的精靈。而且,石頭的顏色都是白色的,不像是南方的山石,或是丹霞的紅,或是草木掩映的綠。

可是鶴呢?我是為尋鶴而來的。如此的場景,有鶴翩躚,就完美了,就與我想象中的日照吻合了。可我發現,石頭之間,山峰之間,不要說鶴,就是麻雀都十分鮮見。

當地朋友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把我帶到了一塊相對方正的巨型石頭前,指著石壁上的字跡說,鶴就在這裡呢。

我看到在距地八米左右的高處,有豎排陰刻的“白鶴樓”三字,字遒勁有力,有些扁,看著眼熟。左方有一行落款小字:“熙寧九年九月軾”。

難道是知密州的蘇軾嗎?沒錯,正是他。

從資料得知,蘇軾於熙寧七年秋被調往密州任知州。現在的日照,就在宋代時的密州境內。

蘇軾一到密州,正值大旱,又有蝗虫災害,百姓生活艱難。蘇軾為救民於水火,即上書朝廷,請求減免稅賦。他出台了蝗虫換糧食的政策,鼓勵百姓捉蝗,幫助災民渡過難關。

蘇軾還積極推動密州辦學校,興教化,密州文風一時振起。他經常在街頭巷尾田間地頭訪貧問苦,“城裡田員外,城西賀秀才”,都是他的好朋友。

僅僅兩年多的時間,蘇軾就得到了密州百姓的愛戴。

蘇軾走遍了密州的山山水水,這裡的馬耳山、九仙山等,還有楚漢相爭時韓信與龍且大戰濰水的濰河,都留有他的詩詞,其中最有名的是思念弟弟蘇轍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悼念亡妻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和《江城子·密州出獵》。

未到不惑之年的蘇軾浪漫、深情、詩意,真誠而從容。他恪盡職守,體恤百姓,為政勤勉,又有一顆曠達閑適之心,愛與天地獨往來。

有蘇軾知州吟誦過的日照,是何等幸福的日照。

可是依然沒有鶴。

900多年前,蘇軾登臨九仙山的時候,或許是看到過鶴的。當地朋友告訴我,這塊石頭之上,果真曾有過一座樓,專供往來的白鶴休憩之用。也許正是看到了這些可愛的精靈,蘇軾欣然命筆,寫下了“白鶴樓”三個大字。

可是現在,朋友口中的白鶴樓已不見蹤影。我所看到的,就只是一塊寫著“白鶴樓”的石頭。

如果說蘇軾登臨之時,白鶴翩躚,為何900多年后我來九仙山,卻看不見哪怕一隻白鶴?我之所見的九仙山,難道跟900多年前的九仙山有很大區別嗎?

有沒有可能,蘇軾所見,也不過是滿山似乎隨時要走動的石頭。

蘇軾是浪漫的詩人,在他眼裡,這些白色的石頭,也許不僅僅是石頭,還是滿天滿地的白鶴——它們在草間覓食、踱步、嬉戲、舞蹈。天地間都是白鶴金屬般的嗓音和天使一般的倩影,都是他所期待的良善與美好。而那塊他題寫了“白鶴樓”的石頭,乃至整座九仙山,就是他心中白鶴的故鄉。蘇軾對這塊石頭的題寫,很可能不是實際場景的寫實,而是他的想象與修辭。

有沒有可能,蘇軾寫的“白鶴樓”中的白鶴,其實就是他自己。

蘇軾何嘗不是一隻白鶴?他多情,喜歡一切美好之物。“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與其說是蘇軾遙寄弟弟蘇轍的句子,不如說是一隻白鶴的言辭。他悼念亡妻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是一隻白鶴對另一隻白鶴的追念。他輕盈潔淨的靈魂,他赤子般的一生,多像一隻體態優美的白鶴,在中國歷史文化的天空中翩躚。

這隻中國文化中優美至極的白鶴,因為他與密州的緣分,也成了日照的精魂。

這麼想著,我在日照,終是見到鶴了。

這麼想著,看滿山的白色石頭,我的耳邊仿佛聽見了鶴的振羽和嗥叫之聲,地上仿佛都是鶴的倒影……

(江子,本名曾清生,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江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去林芝看桃花》等作品,曾獲第二屆“孫犁散文獎”雙年獎、第五屆老舍散文獎等獎項。)

(責編:周婉婷、陳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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